李媛惠 | 女词人张珍怀与顾廷龙先生的学术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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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行看点 2025-02-28 热点资讯 51 次浏览 0个评论
李媛惠 | 女词人张珍怀与顾廷龙先生的学术情谊

顾廷龙1980年在上海图书馆善本书室。

一、合众图书馆

顾廷龙先生是一位具有无私奉献精神的图书馆事业家、古籍版本目录学家,在六十多年的职业生涯里,他的工作无时无刻不在践行着他早年的事业信念——“人不能自有所表现,或能助成人之盛举,亦可不负其平生。”

早在顾廷龙先生主持合众图书馆期间,他就为当时的学人、学生以及学术爱好者提供了无私而专业的服务,也与他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在这些从合众图书馆受惠的读者中有一个特殊的群体,那就是无锡国专上海分校(简称沪校)的学生。

沪校成立于1939年,当时条件艰苦国专未能设置图书馆,学生看书都被王蘧常介绍到合众图书馆。在合众图书馆顾廷龙不仅为这些学生提供了他们所需的文献资料,细致的服务,还以其深厚的学术功底指导学生做学术研究。关于当时的情形,冯其庸曾多次在文章中提到:

当时顾廷龙撰写的《明代版本图录》刚出版,在合众看书时,我也得到顾廷龙关于版本学方面的教导。当时我正在撰写《蒋鹿潭年谱》初稿,顾廷龙也给予我很多指点。(《无锡国专编年事辑·序》)

我见了顾廷龙先生以后,先生十分照顾,特给我留一个专柜,每天借书不用再办手续,所用的书放在专柜里,第二天自己取用,这样节省了很多时间。(《冯其庸文集 卷一:秋风集·我的第一本书》)

当年到合众图书馆看书的学生中有些人后来成了人文领域内大名鼎鼎的专业学者,如冯其庸、沈燮元、汤志钧等。但其中一位却在学术体制外久久徘徊而不得入其内,即便如此,顾廷龙先生依然给了她长久的帮助与支持。这个人就是著名女词人、词学家张珍怀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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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珍怀40岁时摄影。

二、出身世家

张珍怀出身温州世家。其高祖张瑞溥曾任湖南粮储道,清道光五年(1825年)张瑞溥卸任归里,在谢客岩下筑园,此园即后来被列为温州十大名园之一的“如园”,因其地多谢康乐游迹,遂榜之曰“池上楼”。曾祖张应更,曾任连平知州,著有《寄瓯馆诗稿》一卷。祖父张志瑛曾任湖北汉阳通判。张志瑛景仰孙衣言的为人与学问,不仅将女儿嫁给孙家,还命其长子从孙衣言游,张之纲与孙衣言之子孙诒让志趣相投,往来密切。张之纲光绪二十八年中举,曾任内阁中书、制造局佥事,中华民国成立后在财政部任职。张之纲富有诗才,生前作诗多达千余首,身后有《池上楼诗辑佚》一卷,身逢乱世,故其诗有麦秀黍离之思;又精研《说文解字》,晚年痴迷于金石文字,著有《毛公鼎校释》《栔亭金文斠释》传世,是温州近代古文字考古著名学者。张珍怀1916年出生,是张之纲第三女,受其父影响,从小喜欢诗词,年二十便以工于吟咏闻名,父女俩时常在家诗词唱和。即便有这样显赫的身世,张珍怀的一生,无论生活还是其所热爱的词学研究之路,都走得异常坎坷。

张珍怀三岁丧母,成年后为照顾年迈的父亲年近三十才与孙演万结婚。婚后育有一女,却在女儿未满两岁时遭遇丈夫去世的沉重打击。孙演万去世后,张珍怀终身未婚,独自抚养女儿长大成人。乱世遭飘荡,唯有词和词学研究可以寄托情怀。综观张珍怀的一生,她的求学与词学研究都是在生活的夹缝里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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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承焘与张珍怀。

三、走上词学研究之路

1939年张之纲去世后张珍怀入读无锡国专沪校三年制国学科,师从夏承焘、钱仲联、王蘧常、周予同、王欣夫等名师。因其国学功底好,填词水平高,得到时任教务长王蘧常先生的赏识,1940年7月特准其提前毕业。毕业后因其父执陈叔通的介绍又拜夏敬观、龙榆生为师。1945年丈夫去世后张珍怀于次年进入上海务本女中(后改名上海市第二女中)工作,工作之余,她挤出时间研究词学。女中并无研究的条件,张珍怀除了向前辈请教,还从1947年始利用业余时间到合众图书馆看书做研究。出于对合众和顾廷龙的信任,张之纲生前藏书中的相当一部分被张珍怀捐给了合众,其中不乏善本。1953年,合众图书馆由张元济主动促成捐赠给上海市人民政府,次年改名上海市历史文献图书馆,顾廷龙依旧担任馆长。1957年,张珍怀将其珍护多年的张之纲手稿《栔亭金文斠释》捐给了上海市历史文献图书馆。

1961年,龙榆生先生到上海戏剧学院“戏曲创作研究班”讲课,45岁的张珍怀报名前往,课程结束后她帮龙榆生整理校勘了《唐宋词格律》,并将其精心编辑的《词韵简编》附于书后,方便读者使用。

女儿能自食其力后,为了专心致力于词学研究,张珍怀1970年从上海市第二女中提前退休。1972年她到杭州随夏承焘先生做《域外词选》的工作。此书选日本八位词人的七十四首词,朝鲜词人五十三首词,越南词人十四首词,附录波斯人李珣词五十四首。张珍怀负责注释日本部分。夏承焘曾嘱咐张珍怀,请她注释完《域外词选》中的日本部分后,将明治时著名词家森槐南、高野竹隐、森川竹磎三人的词作做一选本并加注释。毕竟不在学术研究机构工作,张珍怀的研究缺乏资料,为了不负老师的托付,张珍怀不仅结识了沪上学人周退密、施蛰存等人,还与顾廷龙恢复了中断多年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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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三家词笺注》。

四、日本三家词之笺注

张珍怀与顾廷龙何时中断联系,暂时不得而知,查《顾廷龙年谱长编》,1957年捐赠《栔亭金文斠释》手稿后,直到1976年3月28日才再次出现张珍怀的记载。究其原因,顾廷龙1966年被打入“牛棚”,直到1977年4月才恢复工作,10月被任命为上海图书馆革命委员会负责人。而张珍怀“文革”中也受到迫害,其所有的词作和研究著作均被查抄烧毁,最为可惜者,其“文革”前所著《词的艺术特色》一书,曾经龙榆生详加批阅,亦在“文革”中被烧毁殆尽。

1976年3月28日张珍怀写信给顾廷龙:

久未奉侯,想道履绥和,著述宏富。近闻传言先生常在富民路旧馆办公,不知确否?珍怀七三年在杭与夏承焘先生共选《域外词》,其后卧病经年,即以注词自娱。现在《日本词选》及高丽《益斋词》已注毕,并承钱仲联、唐圭璋两先生削政,拟于日内趋前晋谒,请赐教益。如先生不常在富民路馆办公,到上图总馆,每周以何日为宜,乞示为感。(《顾廷龙年谱长编》第708页)

信中“以注词自娱”,所注者为《域外词选》。由这封信可知,张珍怀与顾廷龙确已多年未有联系。借由《日本三家词笺注》工作,张珍怀与顾廷龙恢复了往来。徐培均在《张珍怀先生的词学研究特色》一文中提到,上世纪80年代,张珍怀常到上海图书馆长乐路分馆,也就是合众图书馆旧址读书。自此,张珍怀与顾廷龙的交往持续了二十余年,直到1998年顾廷龙去世。张珍怀与顾廷龙的交往主要围绕张珍怀词学研究,及其成果的发表与出版展开。

张珍怀的女儿孙芸在《清代女词人选集》的后记中提到,“从20世纪70年代后期到80年代,她的词学研治达到了高峰,著述颇丰。”这期间,张珍怀在词学研究领域结出两个开拓性的成果——《日本三家词笺注》和《清代女词人选集》。而这两部著作的完成,以及《日本三家词笺注》的出版都得到了顾廷龙的帮助。

张珍怀1981年完成了《日本三家词笺注》,为了向学界介绍此书,她写了一篇前言。《顾廷龙全集·书信集》中收录了1982年11月24日顾廷龙写给时任《社会科学战线》编辑林之满的一封推荐信:

兹寄上我老友张珍怀同志近作《日本三家词(选)笺注》前言一文,拟投贵刊发表,不知可邀采用否?如蒙采用,感甚!不适用,便请掷还可也。

不过,《社会科学战线》并未采用此文。此文后被发表在《文献》1983年第一期。

2023年4月北京保利拍卖公司《文华——中国书画专场:刘宣珍藏名家翰墨》中有顾廷龙致时任《文献》丛刊编辑部主任刘宣的两通信。1982年3月29日的信中写道:

张珍怀同志编写的《日本三家词笺注》已脱稿。兹将《前言》稿寄呈审阅。如可采用,则甚为感荷。

同年5月12日又致信刘宣,询问《〈日本三家词笺注〉前言》的采用情况:

张珍怀同志《日本三家词选注》稿已寄上,想已收到,便望复其一字为荷!

很奇怪,从《文献》到《社会科学战线》再到《文献》,《〈日本三家词笺注〉前言》的发表似乎绕了个大圈子。其实不然,是《顾廷龙全集·书信集》标的时间出了问题。顾廷龙给刘宣的两封信均有信封,尤其第二封,发出地的信戳很清晰,是1982年5月13日。而顾廷龙给林之满的信收录于《〈社会科学战线〉历史文献图录·书信集》,书中标注该信写于1981年11月24日。《顾廷龙年谱长编》受《书信集》误导,也将此信误收在了198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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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廷龙致刘宣信。

1981年经顾廷龙介绍,《日本三家词笺注》将在书目文献出版社出版。20 世纪80 年代市场经济迅速发展,出版事业讲求经济效益,《日本三家词笺注》的出版也费尽周折,此书原定年内出版,但是因为纸价昂贵,虽然已经排版,却迟迟不能开印。再三询问也无回复。《顾廷龙全集·书信集》中收录了1987年6月14日顾廷龙写给冀淑英先生的信:

兹有一事奉托:吾友张珍怀同志所著《日本三家词注》一稿,书目文献出版社接受出版,但近况如何,迄无确信,甚为焦念。旬前北京举行中华诗词学会成立大会,她当选了理事,因开会忙,不及一访书目文献出版社。

1988年2月23日,张珍怀再次致信顾廷龙,了解《日本三家词笺注》出版事宜。询问的结果是书目文献出版社“以清样一册并三分之一稿酬,了结此事”(施议对《〈日本三家词笺注〉序》)。此书在中国大陆的出版不仅顾廷龙未能看到,直到张珍怀去世四年后的2009年才由其女自费在黄山书社出版。

五、代笔与协作

旧时文人以为前辈代笔为荣。顾廷龙就曾为张元济代笔作《续古逸丛书》宋本《杜工部集》的跋。山东大学杜泽逊教授亦曾为顾廷龙代笔为《清史稿艺文志拾遗》作序。其实,张珍怀上世纪80年代以后也为顾老代笔作诗、撰联。

《顾廷龙年谱长编》中记载,1991年1月,顾廷龙的小笔记本里记了三首为纪念张自忠诞辰100周年而作的七言绝句:

海枯石烂誓分明,两纸遗书见挚情。血染沙场偿宿愿,千秋青史表忠贞。

将军抗敌建奇功,不愧英雄名自忠。为国捐躯五十载,丹心永照大旗红。

丰功伟绩上将军,杀敌牺牲万古芬。祖国山河新焕采,百龄先烈自欣欣。

顾廷龙特地标记此诗为张珍怀代作。除了这首诗,我从孔网看到张珍怀写给顾廷龙的一封信(因有水印,只能看到头和尾),此信录有五首诗,开头括号小注“旁注请酌改”,第一首诗“月到中秋分外明,传来盛会凯歌声。欣逢国庆兼佳节,玉露金风爽气清。”其余四首诗因水印断断续续,兹不录。最后一段:

顾先生:前嘱作诗☐☐☐呈请教正!(如改请示知。可另作。)第五首是为别人作,如您要则不给他了。(也许你没有用处。)文件没学好,所用之字句不知妥否?“革命巨轮”(李先念报告中)。(明日上午当到图书馆去) 珍怀 上 十四日

从李先念报告中“革命巨轮”推测,此信作于1982年秋。2019年上海长乐路顾廷龙故居处理旧物,一些被认为价值一般的资料卖给了二手书贩阿杜,我从其手中看到过一通1989年张珍怀写给顾老的纸片,共二页,第一页内容:

顾老:蚊香谢谢。但天冷了,蚊已不来,只得拜领。联、诗国庆,老一套,只得如此,请正之为叩。糟蛋如不喜,请用糟来香糟肉,蛋请小杨吃可也。珍上 卅日

第二页是两首诗和两副对联:

对联(二对任选)

其一:建国卌年普天同庆,欢呼万众赤帜高翔。

其二:万众腾欢扬赤帜,卌年大庆乐新天。

诗(二首任选)

其一:国庆祝嘉辰,欣逢四十春。红旗高举起(前指引),处处喜更新。

其二:建国欣逢四十春,人民十亿庆嘉辰。高歌猛进红旗展,改革花开(万树、日日、处处)新。

后来在与沈津先生的交谈中得知,原来顾廷龙20世纪80年代后几乎所有的诗词均出自张珍怀之手。

顾廷龙曾有过学作诗的想法,张珍怀在一封信中曾给顾廷龙作过一些写诗方面的指导:

昨晚寄上代拟诗及☐☐想已收到。其实大作五古四句亦很好。现在作诗都非格律诗。赵朴初号为名家亦作四句叶韵,而不是绝句。您应向此新方向放笔作诗。

但是顾廷龙从1976年着手编纂《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后,工作忙、任务重,一直没有时间学作诗。从张珍怀代笔的诗与联语中可以看出,她也是往这个方向为顾廷龙代笔作诗的。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新书出版,出版社或作者会找著名学者兼擅书法的前辈题写书签,其中最为学林所重者为沈尹默、顾廷龙、启功和缪钺四位老先生。张珍怀与顾廷龙过从密切,她的著作自然也少不了顾老题签。张珍怀1985年出了自印本《飞霞山民词稿》,封面是王蘧常所题,扉页则请顾廷龙用篆书和楷书各写一张“飞霞山民词稿”和“飞霞山民诗稿”,两张均被收入该书。由此可见其对顾廷龙的重视程度。1997年中国台北文史哲出版社出版的《清代女词人选集》亦是顾廷龙题签。我在阿杜店里看到一张顾廷龙为张珍怀捐赠的《栔亭金文斠释》写的题签,此稿未见出版,题签或许是为了贴在稿本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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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廷龙为张珍怀捐赠的《栔亭金文斠释》写的题签。

张珍怀热爱学术又不得入学术体制内,在词学研究领域做出了成绩却难以刊布,这是令人深感惋惜的。但她能在治学的过程中受到王蘧常、顾廷龙、施蛰存等老先生的帮助,对于她来说又是颇得安慰的。张珍怀对顾廷龙亦深存感念,1988年底当得知顾廷龙即将赴美参加会议,她于1989年元旦送顾廷龙一条红领带,并赋长歌为其壮行。1998年顾廷龙与世长辞,张珍怀在美国得知这个消息后一口气写下三首诗悼念顾老,其中一首写得极为细腻伤感:

莅临寒舍下飞軿,令子扶持深巷行。相约今秋再相见,奈何一夕梁木倾!

李媛惠

责编 刘小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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